艺术体制/机构” — 家人还是敌人?
说起现当代艺术,总免不了提及它的反体制、反权威本质;从杜尚的小便池,到达达主义,挑战“传统艺术体制”一直是前卫艺术的重要使命。但面对高深莫测、难以理解的当代艺术时,人们又会产生疑问——
是艺术品本身具有价值?
还是美术馆等机构、和评论家等圈内人为它塑造了价值?
原来为挑战话语权威而创作的作品,最后又被挂进了美术馆,还被写进了艺术史教科书,这是否是成功的“挑战”?
还是永无止境的循环?
“体制和权威”是艺术家的家人还是敌人?
企图回答这些问题,需要了解20世纪60年代末所诞生的——“体制批判”这种重要的艺术创作方法。这些艺术家和理论家,质疑美术馆等机构赋予艺术的意义,打破制度框架的链条,挑战由所谓“艺术界”建立起的权力关系。
本期专题我们将介绍“体制批判”中重要的两种对立的思想和作品。并提出问题——
艺术体制或机构的边界在哪里?
艺术家是否能脱离体制而创作?
艺术家和体制/机构的关系是怎样的?
CVSZ第33期
体制批判 NO.01
“Art Institution” — Family or Foe?
“艺术体制/机构” — 家人还是敌人?
专题讨论
提引人:吴楷文
时间:美国东岸时间8月26日晚9:00
北京时间8月27日早9:00
注:“Art institution”有两个翻法:“艺术体制”或“艺术机构”。当代艺术讨论中常见的术语“institutional critique”一般被译成“体制批判”,而在大多场合下“institution”则被译为“机构”。“体制”和“机构”两词之间是存在着微妙的区别的,“体制”可能会让人联想到一个专业、团结、自给自足的系统,“机构”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一领域的权势集团,甚至统治阶级(establishment, 一个在政治语境中常常带有负面色彩的词,也可以被译为“机构”)。那么将art institution译成什么更加妥当呢?其实,这不仅是一个翻译上的问题 — 美国的学术界本身就对“art institution”持有多元的定义和态度。
对“institution”最为普遍的定义是比较狭义的,更像是中文中的“艺术机构” — 它指的是艺术界中最具权威和最主流的元素:美术馆/博物馆、画廊、学术界等等。“艺术机构”(既可以指代一个单位,也可以指代所有这类单位的集合体)在艺术界中似乎充当着仲裁人和统治者的身份,而对于这种狭义上的“艺术机构”,人们持有不同的态度。一部分群众和艺术人包容甚至庇护、赞美它,他们认为“艺术机构”的存在是必要的,也可以是有益的:作为学术上的权威它能起到教育群众的作用,作为地点它给予人们接触艺术的机遇...... 然而随着美国政治局势的变化,一种一直存在于民间的反权威情绪在近年有增无减,这种情绪被转换到艺术界中就成为了“反艺术机构”的情绪。更多左翼人士开始将矛头指向“艺术机构”—在他们眼中,博物馆等机构代表着贪婪的最富有的 “1%”,为了满足名利上的追求剥削民众,并企图通过学术上的权威将这种行为合理化和正常化(学术界的一些成员就变成博物馆等机构的共谋),是 “99%” 应当讨伐的对象。
将这些对抗“艺术机构”的人们单纯地理解为扰乱分子是有欠公允的,事实上,他们已在学术界获得了丰富的理论支持。Yates McKee在他2015年的著作《Strike Art》中就声援了这种政治和艺术上的双重叛逆(strike art是双关语,意思可以是“罢工艺术”也可以是“打击艺术”)。他所支持的Strike Art便是占领运动(occupy movement)及其他当代政治运动中存在的“艺术”。占领运动始于2011年 — 全球各地的群众活动分子自发占领象征权富的地点(如华尔街),以示对“社会不正义”现象(尤其是超级公司剥削民众的现象)的不满,而此运动的口号便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我们是99%”。McKee对占领运动和当代艺术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尤其感兴趣 — 美国占领运动的极多成员,甚至包括其领军人物,是接受过艺术高等教育的,而他们和“艺术机构”之间的敌对关系是双向和公开的:他们占领的目标常常是博物馆和艺博会,这些“艺术机构”则不与他们谈判,通过武力进行阻挠和驱逐,加深了它们的反派形象 (本期我们会讨论其中一次占领,若想了解更多占领活动,可以访问http://www.occupymuseums.org/)。
观察到同一现象的《卫报》撰稿人Paul Mason认为占领运动所衍生出的“占领风格(occupy style)”会替代精英主义的“当代艺术”(狭义:他口中的当代艺术就是机构在当下支持的艺术)。McKee议论,占领运动确实帮助拓展了当代艺术(广义:在当下的历史阶段中被创造出的一切艺术)的前沿,但当代艺术和占领之间的关系远不只如此简单—他认为这种关系是互补的。艺术不是占领运动等政治活动的副产品或点缀品:首先占领运动的理念部分来源于现当代艺术中存在已久的趋向,其次艺术是占领运动的重要手段。他细数了艺术史中有反权威或反资本倾向的流派和运动,整理出一个叙事: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俄国构成主义,50年代欧洲的情景主义(situationist), 70年代美国的艺术工人联盟(Artist Worker Coalition), 80年代美国的ACT UP…… 他认为这些运动都在通过艺术表达政治理念和企图改变群众生活,它们很大程度上也启发了占领运动的发起人。
但为什么要将艺术作为政治手段呢?
McKee认为艺术家能够通过富有想象力的作品来陌生化(defamilarize)人们的日常生活,给人们重新审视它或展望其他可能性的机会。在艺术服务“占领运动”等政治运动的同时,政治运动也可以促成艺术界中的一种变革:它们能破坏艺术只存在于机构之中的观念,使艺术变得更加公共、自主、与世界相连接 — 考虑到政治运动的这种潜在能力,McKee建议我们将政治运动中的创造物,甚至这些运动本身,视为艺术。
那“艺术机构”在McKee的理论构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认为它们就算不是占领者们直接反抗的那1%,也是一股敌对力量。它们不在陌生化生活,相反,它们通过推广另一种艺术史叙事—波普艺术,概念艺术,极简主义艺术...... 意在反映或迎合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社会现实的艺术—来正常化(normalize)甚至美化(glorify)这种社会中对群众的种种剥削。
McKee特意区分开了占领运动的艺术(strike art)和“体质批判”的艺术。他如此解释:
“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很多(占领运动的)项目是独立运作的,没有经过任何艺术机构的批准和认可,事实上它们常常会完全无视艺术机构(66)”
而另一方面,
“体质批判”的作品是“存在于机构之中的艺术作品,可它的目的是曝光艺术机构背后的政治、经济、思想上的利益 (66)”
通过他的这种区分,我们可以推测:他大概认为strike art在某些方面是优于“体质批判”的艺术的,这可能是因为前者是独立于“艺术机构”的—这样它不仅能够对机构造成更大的冲击,也避免了“体质批判”自掴式的矛盾本质。在不少左翼学者眼中,似乎只有处于机构之外的艺术家才能客观全面地观察到机构的问题并采取有效措施,在机构之内的人难免会在不同程度上成为1%的帮凶。
Adrea Fraser, May I help you. 1991
当代“体制批判”的代表人物之一Andrea Fraser可不这么想。
在她看来,艺术家是不可能存在于“institution”之外的。在她2005年的论文《从体制批判到批判的体制(化)》中,她提出了一种对“institution”的新理解:
“艺术的 ‘体制化(institutionalization)’不是由它是否在体制(institution)的物理框架(physical frame)内决定的(例如它是否被放置在博物馆或画廊中), 而是由它是否在概念或感知的框架(conceptual or perceptual frame)内决定的(例如它是否在提出或答应艺术界感兴趣的问题) …… 艺术的体制不是由博物馆等组织一手构建的,也不是只有在艺术品上才能得到体现的。它也存在于人们心中,被人们所代表(5)” 。
我擅自将她口中的 “institution”译成了“体制”,不仅是因为“体质批判”的说法,也是因为“体制”一词相比“机构”能更好地反映她对 “institution” 的理解 — 其实这种理解与丹托对“艺术界”的定义比较相似,可以说是对“institution”最广义的定义 — 这是一个极具包容性的系统或环境,它确实也包括了狭义上的艺术机构,但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个开放的语境:只要你关心艺术的问题并试图发声,无论你在不同话题上的立场,无论你是否进行艺术创作,你已经成为了艺术体制的一部分。
Fraser指出了一些人对“体制批判”的错误认识 (McKee似乎也属于这类人):“体制批判”并不是曾经存在于体制之外,随后被“体制化”,因而“堕落”的。“体制批判”从来都是“艺术体制”的一部分,两者从未处于敌对关系(事实上,60年代“体制批判”理论的“发起人”们几乎从未提到过反抗“体制”的意图) …… 我们不可能去敌对“艺术体制”,因为我们就是“艺术体制”,每当我们试图对抗或摆脱它时,我们就拓展了它的边界,而不是在用什么去替代它 ……
“体制批判”并不是曾经存在于体制之外,随后被“体制化”,因而“堕落”的。“体制批判”从来都是“艺术体制”的一部分,两者从未处于敌对关系(事实上,60年代“体制批判”理论的“发起人”们几乎从未提到过反抗“体制”的意图) …… 我们不可能去敌对“艺术体制”,因为我们就是“艺术体制”,每当我们试图对抗或摆脱它时,我们就拓展了它的边界,而不是在用什么去替代它 ……
按照这种看法,McKee和他欣赏的strike art同样是“艺术体制”的成员,是帮助艺术语境成长的贡献者。
但Fraser认为McKee对“体制”的这种强烈对立意识本身是不健康的。它是天真的逃避主义的表现 — 对艺术市场的逃避,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逃避,对世界的复杂性的逃避…… 我们都是艺术体制的受益者,推翻它有什么好处,又能以什么来代替它?这种对立意识也不能引发真正冷静理性的解析和探讨 — 解决体制中问题的不是意识形态层次的理论和政治口号,而是作为体制成员和贡献者对体制内权力分配的透彻认识和基于这种认识的合理解决方案。她号召“艺术体制”的成员们作为集体共同来探讨:
“我们代表怎样的体制,我们要将什么价值体制化,我们要奖励什么形式的艺术实践,又要追寻什么样的回报”(7)。
Fraser的文章简短却精练,在此无法总结她所有的观点,故建议各位去阅读原文。
在Fraser的理论中,“institution”不是敌人,而是类似家庭的存在。
有趣的是,尽管McKee和Fraser对于“institution”的理论似乎是对立的,两人所支持/创作的作品却可以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 未经博物馆同意在博物馆中进行扰乱。
我们先来看下McKee开篇提到的 “G.U.L.F action at Guggenheim” 。
2014年3月,一群“占领者”从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的斜坡上撒下“纸币”。“纸币”是由Noah Fischer设计的:它的正面中央是一个地球,上面缠绕着横幅“一个有道德的国际博物馆是什么样的?”,一旁是挥舞旗帜的人们,他们背后是曼哈顿的城市天际线;它的背面包含着反面乌托邦的图像—废墟中的迪拜—和文字“投机的国际博物馆……没有实质的文化价值”, 它的角落上写着 “1%”。伴随着飞舞“纸币”的是源源不断的口号声和歌声,徐徐展开的横幅,和在博物馆外墙上的投影的大字“1% 博物馆”。
警卫人员迅速开始了干涉。涉事群众被驱逐,横幅被撕裂,不久后博物馆被紧急关闭。
这不是G.U.L.F最后一次给博物馆扰乱,G.U.L.F之后又在古根海姆美术馆进行了多次占领活动。(此次分享的视频记录的是G.U.L.F 2015年的一次占领)
为什么要占领古根海姆?在一些人眼中,这帮嬉皮士占领博物馆无非是仇富和反智的表现。其实,占领博物馆的活动通常是有具体的缘由的。在G.U.L.F一例中,占领者抗议的是古根海姆在迪拜的沙迪亚人工岛上建立分馆的计划 — 沙迪亚岛的建立违反了当地工人的人权:那里工作条件极差,苦工没有基本安全保障,得到的工资又极少。占领博物馆,是对真实的剥削的抗议。
接下来,让我们来观看一下Andrea Fraser 2001年的视频作品(或视频记录的表演作品)《小弗兰克和他的鲤鱼(Little Frank and his Carp)》。
中枪的仍是古根海姆博物馆,这次的事发地点是它位于毕尔巴鄂的分馆。
此段视频由隐藏摄像头拍摄。
Fraser走向博物馆前台,租了一台语音导游。随着语音导游对博物馆的介绍(该分馆由著名建筑师Frank Gehry设计,作品标题中的“小弗兰克”大概指的就是他),Fraser进行了夸张的颜艺表演:当语音导游告诉她“以前的博物馆走廊错琮,让访客感到无从逃脱”时,她露出了担忧的表情,“但是你可以逃脱这里”,于是她露出释然的表情,“现代艺术是吃力的、复杂的、难懂的......”, 她露出忧郁痛苦的神情,“(但这个)博物馆会给你家的氛围,使你心态放松和更加容易地去吸收你所看到的事物”,她咧开嘴会心一笑……
“来触摸建筑,感受它近乎色情的曲线” ……
Fraser走到一大柱子前,深情地注视它,随后,她伸出了手...... 没过多久,她撩起了自己的裙子,在柱子上缓慢地进行摩擦。
在警卫人员赶来干涉前,她溜走了。
那么,问题来了——
首先是针对这两件作品的问题:
你如何解读它们?
(第二件作品明显更加神秘和难以理解)
你认为它们能起到支持两位作者理论的作用吗?
在这两件作品中,博物馆/艺术机构与艺术家/参与者的关系是什么?
McKee半开玩笑式地问:占领博物馆在艺术博物馆中进行,那么它算是艺术吗?— 你会将“纸币”或占领活动本身视为艺术吗?你认为有必要将它们视为艺术吗?《小弗兰克和他的鲤鱼》呢?
然后我们可以讨论两人的立场:
你认为这两种立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它们是完全对立的吗?
还是说它们在某些方面是相互同意的?
你认为Fraser和McKee观点不合的缘由是他们对institution的定义不同, 还是说他们在价值观上或对“艺术家使命”的理解上有很大的区别?(可以留意一下Fraser对Haacke作品的解读 — Haacke的项目和McKee的项目之间有区别吗?)
如果你认为这两种观点之间是有区别的:这两种观点分别面临什么难题?你更同意哪一个观点?你认为哪一个观点更实用或更现实,哪一个更加理想主义?
我们也可以开始讨论一些更加抽象的大问题:
艺术体制或机构的边界在哪里?艺术家/创作者有没有可能成为它以外的存在 (outsider) ?在你眼中,艺术家和体制/机构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CVSZ第33期
体制批判NO.01
“Art Institution” — Family or Foe?
“艺术体制/机构” — 家人还是敌人?
提引人:吴楷文
时间:美国东岸时间8月26日晚9:00
北京时间8月27日早9:00
阅读文章
1. Adrea Fraser
《从体制批判到批判的体制化》
(From the Critique of Institution to an Institution of Critique)
2. Yates Mckee
Strike Art - Contemporary Art and the Post-Occupy Condition
重点作品
1. Adrea Fraser - 小弗兰克和他的鲤鱼(Little Frank and his Carp)
2.G.U.L.F - 占领古根海姆(Occupy Guggenhe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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